【异议笔记/谢伟伦专栏】那是一个穿睡衣失踪的时代,再度重见——已是在悲怆的报纸上了。
1981年7月,热衷台湾民主运动的31岁旅美博士陈文成被警备总部约谈后,次日陈尸台大校园,家属、遗孀与稚子痛失亲人,这就是震惊的“陈文成事件”。彷佛是那个年代的命运:凡热爱乡土而付诸行动者,必遭当局惩罚,甚至惹来杀身之祸。
陈文成(右图右)牺牲至今仍未破案,抚今伤昔,这28年来,纪念活动从未间断。从追究事件真相,发展到“转型正义”工程的开启,提倡对人权的关怀、对族群的包容、对文化的省思,都代表了民主之路付出的奋斗和血痕,亦彰显公义之路所需的耐心和坚忍。陈文成的遗孀与家属都不曾缺席。
死神的脚步似远忽近,以致人们记忆里充满了恐惧与愤怒。恐惧的感觉来自朋辈的无故受害,愤怒则是发现所有的死神都来自人为,是黑暗人性留下的丑陋痕迹。
所 有政权的白色恐怖时期,只因为国家需要,所有悖离人性的行为都得到合理化。镇暴队打死唐保光、武警击毙林顺成,还有那些在警局扣留期间毙命的嫌犯……,许 许多多的错案、冤案、假案,都是以国家利益为借口,滥用、误用法律条文而得以遂行。这一回,在侦讯问话的名义下,人命竟如草芥。
清算历史,追诉加害者
如 今各界沸沸扬扬议论赵明福坠楼案真相时,其实,还应该要求调查所有国阵统治时代的“真相”,成立各种真相调查委员会,对各项真相未明的历史进行清算。被害 者的苦楚,要一条一条的算,加害者的责任,也要一个一个的追讨。只有那些手上有血、有命案的迫害者受到法律制裁,一个社会才会有公正,正如犹太作家、诺贝 尔和平奖得主威塞尔(Elie Wiesel)所说,不查出真相,或逐渐遗忘,就意味着把那些受害者再杀一次。我们没能阻止他们第一次遇害,但绝不能容忍他们第二次殉难。
这一刻,将赵案拿出来讨论,重要的意义乃在于,我们必须回到把命案当命案来看的原点。换句话说,我国经历了2008年 3月8日政治海啸,以及政治反对势力的确立,我们必须把那些曾附加在赵明福命案上的种种扭曲论调剥开、抛弃,回到现场、回到证据上,关心一个平常命案般地 追问几个最基本的问题:赵明福死因为何?如果是他杀,是谁在什么时间、用什么方法杀了他?更重要的,我们要问:杀人动机是什么?
这 一段话,如果不放在我国社会发展脉络里看的话,任何一个对凶杀推理有粗浅概念的人,可能都会觉得莫名其妙:一宗命案发生了,当然是一开始要问这些问题啊! 但今天回过头看,最叫人悲愤的是:我们的官员连这样最最基本的问题都尚未厘清之前,忽而说不知反贪污委员会总部有无监视器,忽而说赵明福跳楼自杀……,完 全忘了当局的责任:带走一个活人,还家属一具尸体。对受害者及其家属已构成二度伤害。更在这个命案上,强加了许多假设,和不准人家质疑的“要求”,明明白 白地侮辱了社会大众的逻辑思考与推理能力。
回到原点问基本问题,同时还意味着命案在另一个意识结构里,开 始从被压抑在历史暗夜的哭声,走向正义的求索。一直以来,政治反对势力在严重缺乏资源的情况下与威权体制奇角相恃,经常必须诉诸于血腥镇压例证所激发的敌 忾悲情,作为动员助力。在这种气氛下,“非主流”的马来西亚政治史论述里,充满了一桩桩、一件件的政治冤狱、谋杀这种“非主流”论述倾向于集中注视血腥的 罪恶行为本身,并且把桩桩件件血案等同贯串起来,看成是专制统治者的主要象征。
宰制未必透过暴力手段
追 怀逝者易,凝视生者难。如此论列政治案件,有两个重要的缺失。一是容易以为屠杀、囚禁是政治宰制的全部。事实上,却是政治宰制的极端表现,其反映的往往是 统治者的合法性不够时,勉强使出的拙劣伎俩。以屠杀、囚禁来巩固政权形势,这绝对是错误的;然而反过来说,没有了屠杀、囚禁并不代表政治宰制不存在。它的 实质是由许许多多不等的权力架构细腻组合而成,卸除了宰制者的自主性与自我决策权,这种宰制不一定要透过血腥暴力手段。
第 二个缺点是这些政治迫害案件被集体化、平面化了。笼统地谈内政部、扣留营内非理性集体暴力,而无法深入去细究每一个案件、每一条人命丧失的来龙去脉细节。 历史如果真的要有鉴戒的功能,其精髓就存在于对细节、过程的记录、演绎,而不在情绪性的结论。唯有透过对当年施暴、杀人过程的种种因素予以剖析追踪,我们 才可能真正明瞭意识型态、官僚命令、不受监督的公权力如何导致无法挽回的社会悲剧。明瞭了这些,才较有希望避免重蹈覆辙。
在战争与和平、独裁与民主、滥权与法治的转型之际,任何国家都得面对其血腥的历史,都得对未来怀抱无穷的希望,都得防止过去的迫害再度发生。半世纪来,国阵统治下的迫害事件,成千的英魂,上万的罪徒,骇人听闻的椎心之痛,都是转型中的我国无所逃避的历史遗绪。
伸张正义于每一个阴暗的角落,彻底重建被威权蹂躏的人性尊严,是落实并深化民主转型最根本的门槛。但谈转型正义前,也应先从历史的囚牢自我释放出来,这才可能比较客观一些。
激流年代,这座鞭伤之岛,有着种种难堪的凌辱与不公不义,也有先人的艰难步履,痕迹斑斑,却不绝如缕。怒潮之跌宕,根源于社会之难安。
赵 明福的枉死,和对声援者的施暴,将使国际社会更加关注国阵的胡作非为,也使马来西亚人民争取民主的苦难面貌,鲜明呈现于世人眼前。它吹响了国阵的丧钟,证 明是纳吉上台不过是统治权力的承袭,无法改变党国化的沉屙。那些威权时代里造成伤害的因素,并未划上休止符。人民难以感受正常的生活秩序与生命价值,免于 恐惧的的自由幸福国度从未出现;一如纳吉所描临摹的“一个马来西亚”,不但已经死灭,而且也从未诞生。
谢伟伦曾任职媒体,现从事非政府组织工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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